石峁和杨家城是榆林的两个国家级文物保护遗址,也是榆林的两大文化地标。我有幸曾在这两个地方工作多年。
来石峁的人很多,从学者、教授到普通工人、农民、市民。遗址发掘的早期,许多人曾经疑问、担心,到底是谁的石峁?会不会是别的文明建在中国土地上的遗址?甚至有人担心石峁的真相“太残酷”……
石峁遗址和出土文物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:石峁“很中国”。石峁体现的城建传统、石峁的礼玉传统、饕餮纹等基本艺术造型,都被商周以来的后世文明所继承,并成为中华文明的标志性符号。毫无疑问,石峁是华夏文明的源流。
当他们看完四千多年前的纫木、已发现最早的饕餮纹、最早的瓮城、马面,当我明确告诉前来的探访者,石峁很“中国”后,探访者们依然惊讶不已。在这样一个今天看来偏僻荒芜、黄土高原和毛乌素沙漠的交界地带,几千年岁月风霜冲刷过的并不雄伟的古遗址,却实证了中华五千年文明史,总是有些匪夷所思……
近十年来,探访石峁的人往往带着疑惑而来,带着惊奇而去,却大多是意犹未尽。之所以意犹未尽,是因为石峁还有许多未解之谜。相信石峁博物馆的开放和新的考古报告的问世,将进一步解开人们的疑惑,让惊奇变为惊喜。
2019年,在主持石峁工作的同时,我又负责神木市杨家城的保护建设工作。这是一座与石峁直线距离仅四十五公里的古城,建城时间却比石峁晚了三千多年。
三千多年来,从石峁传承、肇造的华夏文明,历经商周、春秋战国、秦汉、南北朝、隋唐,虽有分裂纷争,然而一次次终归于统一,统一始终是华夏文明的基本价值和终极追求。当时间来到两宋,距石峁四十五公里的杨家城再次见证了华夏文明的坚韧与包容。
这里是唐、宋麟州州城所在地,是杨家将的故乡,是英雄杨业成长的地方,也是杨业父祖兄弟保家卫国的地方。历史上,在杨业这一支走上抗辽前线并名垂千古之时,留在神木杨家城的这一支杨家将,同样可歌可泣。根据《宋史》记载,在宋夏断断续续近百年的战争中,作为一座孤悬塞外的边城,麟州城数次被李继迁、李元昊等西夏首领重兵围攻,却坚如磐石,一直未被攻破。在西夏阻隔了传统的丝绸之路,正北、东北方向又被辽国包围之际,麟州城的百年挺立,使长安——延安——榆林神木一直向北的草原丝路,余脉尚存。
我们今天已经难以知道,从杨家将保卫的麟州城,向南输送了多少骏马和物资。仅从两宋期间许多精兵良将出自今陕北地区,南宋初年“中兴四将”一半出自陕北就可以看出,以麟州城为盾、为矛的陕北,当年确是大宋的强军之地……
隆冬时节,寒意正浓,站在杨家城上,西风烈烈,长空碧透。苍崖、断墙、神松、古柏、烽火台,历经千年烽火硝烟依然屹立,述说着这座边塞重镇的英雄史诗。 一代文宗范仲淹在此写下了《渔家傲·麟州秋词》。“衡阳雁去无留意……将军白发征夫泪”。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范仲淹,在麟州城上,却有满腔无奈。
为何范仲淹留下了满腔无奈?宋是“安史之乱”以来分裂割据的延续,北宋统一了中原和南方,但对于西北、北方草原和东北,却是力不从心。北宋君臣一直有一个统一梦,却一直未能如愿,甚至未曾走近。“燕然未勒归无计”是范仲淹壮志未酬的无奈与惆怅,是对国家民族统一和平的渴望和强烈的忧患意识。
站在麟州城上,杨家将的忠勇之气和范仲淹的忧时之情,同时涌上心头。实际上,身在决策层的范仲淹道出了北宋抗夏抗辽和统一大业的战略形势:被动、艰难、无力……
范仲淹的苦苦坚守和慨叹,是北宋抗辽抗夏和统一事业战略形势的真实写照。两宋三百年,统一的形势总体而言是困难重重、时不利我,最终自身未保……
而就在这样的背景,这样的“大形势”下,出现了坚守麟州城数十年的杨家将,出现了令强敌畏惧的杨家将……并一次次体现了坚韧不拔、尽忠报国的英雄气概……杨业宁死不屈、壮烈殉国,更是让杨家将成为感天动地的千古英雄,成为理想军人的化身,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……
石峁苦于没有发现文字,让我们面对老祖宗留下的丰厚文化财富却难以言说;杨家将有史有诗,有小说演义、话本戏剧,有时又会陷入文字和信息的海洋。这些文字的海洋,依然飘荡着战争的酷烈、分裂的痛苦,歌唱着忠诚勇毅、质朴孝悌、浩然之气……
在杨家城上,我感受着古圣先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大忠大勇,这和石峁人筚路蓝缕、危难险阻中创建文明、坚守文明一脉相承;与忠诚守正、坚韧不拔、勇于承担、甘于奉献的陕北精神亦一脉相承。这正是我们这个民族历经数千年而绵延不绝、迭遭忧患而经久不衰的精神血脉,是我们民族之“根”和“魂”,是我们自信的源泉和基石……
从石峁到杨家城,百里之间,一瞬千年。虽然,部落变成了民族,玉石变成了干戈,竞争更为复杂,战争更加惨烈……但是,数千年来,石峁的马面、瓮城,已经成为中国城市的标配,一直到天之涯、海之角;石峁的饕餮纹,在北京紫禁城,在大大小小的殿堂中,到处被应用;石峁传承的礼玉传统,更是成为中华文化的象征……中华民族的融合与统一,在磨难与酷烈中一直向前,直到今天,并走向未来。
徜徉在石峁和杨家城之间,我常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。华夏文明的创造之地和捍卫之城,似乎已融为一体,就像她们脚下的秃尾河、窟野河都东流入黄,不分你我一样。
而她们所见证、象征的统一,正如滔滔大河,澎涌向前,大势磅礴……
作者:张凌云,陕西省神木市人,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。诗歌散文作品先后在《人民日报》《中国作家》《诗选刊》《延河》等报刊发表。著有诗集《石峁烟云录》。曾任神木市石峁遗址管理处处长,现供职于神木市杨家城保护建设工作领导小组指挥部、神木市延安精神研究会。